未 来 世 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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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世纪心理学最伟大的贡献,就是证明了人随时随地都会梦游,睁着眼睛进入睡梦里,而且越是日理万机的伟大人物,就越容易犯这种病。这给我们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,很多重大历史事件都可以用这个理论来解释。人在梦游时,你越说他在梦游,他就会沉入越深的梦境,所以必须静悄悄地等他醒来。但是有时实在叫人等不及,因为人不能总活在世界上。
你在这个世界上活得越久,就越会发现这世界上有些人总是在梦游。由此产生的沟通问题对心脏健康的人都是一种重负,何况我舅舅是一个病人。我舅舅坐在椅子上,而F在睡觉,衬衫上那个黑领结已经解开了,垂在她肩上。那间房子里像被水洗过一样的冷,并且迷漫着一股新鲜水果才有的酸涩味。起初周围毫无声响,后来下面的树林里逐渐传来了鸟叫声。F就在这时醒来,她叫我舅舅站起来,又叫他脱掉内裤,坐到床上来。我舅舅的那东西就逐渐伸直了,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。F向它俯过身去,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热气。她又用手指轻轻地弹它,发现它在轻轻颤动着。F舔舔嘴唇,说道:玩罢。然后就脱掉上衣。这时候我舅舅想说点什么,但后来什么都没有说。
我舅舅的传记登在了《传记报》上,因为上述那一段,受到了停报三天和罚款的处分。为了抵偿订户的损失,报社决定每天给每户一筒可乐。总编说,我们已经被罚款了,这可乐的钱不能再让我们出。我本可以用支票或信用卡来支付买可乐的钱,但我借了一辆小卡车,跑遍了全城去找便宜可乐。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种最便宜的,只差三天就到保质期。最让我高兴的是:这是一种减肥可乐,一点都不甜,只有一股甘草味。中国人里没人会爱喝,而我恰恰是要把这种东西送给中国人喝。这种情况说明我不想合作,心里憋了一口气——众所周知,我们从来都是从报社拿稿费,往报社倒贴钱的事还没有过——但我不能不合作,因为是我的稿子导致报社被停刊,假如不合作,以后就不会有人约我稿了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感到很是气恼、难堪,整整一天都是直撅撅的。因为这种难得的经历,我能体会到我舅舅当时的感觉。他赤身裸体坐在床上,背对着F,周围空气冷冽。F弓起身来,把脸贴在他大腿上,眼睛盯着他的那玩艺儿,这使他感到非常的难堪;而那玩艺儿就在难堪中伸展开来,血管贲张。不管怎么说吧,别人没有看到我的难堪,而我舅舅却在别人的注视之下;因此他面色通红,好像很上劲的样子。其实假如F不说“玩罢”,他就要说“对不起”,“sorry for that”之类的话了。直到最后,他也不知那样子是不是合作,因为从下半截来看,他是一副怒气冲冲,强项不服的样子,这不是合作的态度;从上面看,他满面羞愧,十分腼腆,这样子又是十分合作的了。就是在干那件事时,他也一直感到羞愧难当,后来就像挨了打的狗一样在床上缩成一团。好在后来F没有和他再说什么,她洗了个冷水澡,穿上衣服就走了。对于我舅舅传记的这个部分,《传记报》表示:您(这是指我)的才气太大,我们这张小报实在是无福消受;再说,明知故犯的错误我们也犯不起。这是从报社的角度提出问题,还有从我这面提出问题的:您是成名的传记作家,又是历史学会会员,犯不上搞这样直露的性描写——这是小说家干的事,层次很低。但是我舅舅干出了这样直露的事,我又有什么办法呢。
这些都是历史事实。不是历史事实的事是这样的:我舅舅和小姚阿姨结了婚后,就回到他原来住的房子里,找出一台旧打字机,成天劈劈啪啪地打字。小姚阿姨叫我去看看他,但我不肯去。这是因为小姚阿姨在我心目里已经没有原来的分量了。后来她答应给我十块钱,这就不一样了。骑车到我舅舅那里,来回要用一小时。在十三岁时,能挣到十块钱的小时工资,实在不算少。我认为,十块钱一小时,不能只是去看一看,还该有多一点的服务,所以就问小姚阿姨:是不是还要带句话去。她就显得羞答答的,说道:你问问他怎么了,为什么不回家。我的确很想记着问我舅舅一句,但是到了那儿就忘了。
我给我舅舅写传记,事先也做过一些准备工作,不是提笔就写的。比方说,我给他过去留学时的导师写过信,问我舅舅才情如何。那位老先生已经七十岁了,回信说道:他记得我舅舅,一个沉默的东方人,刚认识时,此人是个天才,后来就变得很笨。我再写信去问:我舅舅何时是天才,何时很笨。他告诉我,我舅舅初到系里当他研究生时是个天才,后来回中国去养病,就变笨了;经常寄来一些不知所云的paper,声称自己证出了什么定理,或者发明了什么体系。其实这些定理和体系别人早就发现了,这老先生说,你舅舅怎么把什么都忘了?开头他还给我舅舅寄些复印件,告诉他,这些东西都不新鲜了;后来就不再搭理我舅舅。因为我舅舅的发现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,换言之,他先发现高级的和复杂的定理,再发现简单和原始的定理,最后发现了数学根本就不存在;让人看着实在没有意思。考虑到收信人是他所述那位先生的外甥,他还在信尾写了几句安慰我的话:据他所知,所有的天才最后都要变成笨蛋。比方说他自己,原来也是个天才,现在变成了一个“没了味的老屁”。这段话在英文里并不那么难听,是翻成中文才难听的。如此说来,从天才变老屁是个普遍规律,并且这个事件总发生在男人四十多岁的时候;具体到我舅舅这个例子,发生在他和小姚阿姨结婚前后。这件事也反映到了他的小说里,结婚前他写的小说里“口”很多,婚后“口”就少了,到他被电梯砸扁前几个月,他还写了一篇小说,现在印出来一个“口”都没有。当然,这也要看是什么人,从事什么样的事业。有些人从来就证不出最简单的数学定理,写的小说也从来就不带“口”,还有些事业从来就显不出天才。女人身上也有个类似的变化,从不穿衣服更好看,变到穿上一点更好看。这个事件总发生在女人三十多岁的时候。当然,这也要看是什么女人和什么衣服,有些女人从来就是穿上点好,有些衣服也从来就是穿了不如不穿。原来我打算以此为主题写写我舅舅和小姚阿姨,但是有关各方,包括上级领导、《传记报》编辑部、还有我舅舅小说的出版商都不让这样写,他们说:照我这个逻辑,大家不是已经变成了老屁,就是从来就是老屁;不是已经变成了“遮着点”好,就是从来都是遮着点好。现在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三十多岁的女人太多了,我们得罪不起。因此我就写了我舅舅和F这条线索。谁知写着写着,还是通不过了。早知如此,就该写小姚阿姨。作为我舅舅的遗孀,她一点都不在乎我把我舅舅写成个老屁。对于这件事,她有一种古怪的逻辑,根据这种逻辑她说:这么一来,我们就扯平了。
□ 作者:王小波